655份判决下的拐卖与离婚,“丰县”近在眼前

北京冬奥会已经闭幕，而离丰县拐卖妇女的盖棺定论似乎还十分遥远。

已经有许多文章讨论这个令人愤怒、震撼、不安的事件，包括有文章指出丰县法院判决“被收买妇女结婚后诉请离婚却被驳回”的判决。

（丰县法院：虽然被拐卖而来，但毕竟“结婚生子”，感情较好）

虽然不经办家事案件，但好奇心驱使我琢磨：

这样的判决、这样的“丰县”真的只在徐州吗？

利用法律检索工具，以“拐卖”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出现的裁判文书共34,170条结果

其中，刨去刑事案件及行政案件，以民事案由中的“离婚纠纷”再作二次检索后，剩余裁判文书为655篇。

从省份分布而言：

如果对“拐卖与离婚”这种诡异纠葛进行顺序排名，前10名为：

1、河南省（82）  2、山东省（68）  

3、江苏省（52）  4、四川省（51） 

5、安徽省（46） 6、河北省（37） 

7、贵州省（36）  8、湖南省（34） 

9、陕西省（33） 10、浙江省（32）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离婚案件属于非必须公开文书，上述数据并不全面，省份之间的数据差异无法说明治安或司法环境的优劣。同时，其中有一些小孩被拐卖或是丈夫涉嫌拐卖妇女罪等而产生的离婚纠纷，不属于下文举例范围。

这些判决里，被拐卖妇女到法院请求离婚的，是与丰县的命运相同？还是有所转机呢？

先说结论：

判决结果基本分为三类：

1、不准予离婚，占比最大；

2、二次起诉后准予离婚，占比次之；

3、一次性判离，占比最低。

上述的结果和占比，制度上并非偶然，感受上令人心寒，我们按照每一类判决最常见的法院分析，逐一举例说明：

一、不准予离婚的：

已有子女又共同生活多年，拐卖而来并不构成法定夫妻感情破裂事由

以河南省泌阳县法院2016年作出的判决为例：

再如山东省梁山县法院2015年作出的判决：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篇幅所限，不再一一列举。

这一类的判决，均以“生活多年、已有子女”为由，驳回原告的第一次诉请离婚（个别案例甚至会驳回第二次）。

二、二次起诉后准许离婚的：

法定离婚情形，与拐卖与否无关

以河南省信阳市某区法院判决为例：

法院判决离婚是因为：原告是第二次起诉离婚，符合法定的离婚情形。

虽查明了原告是被拐卖至被告处，但这个事实，与离婚与否没有关系。

三、一次性判离的：

分居两年以上的，符合法定情形判离，与拐卖无关

一次性判离看似是皆大欢喜，实则也是需要女方鼓起巨大勇气，付出巨大努力——逃出魔掌2年以上，才能实现：

以2014年江苏省邳州市法院作出的一份判决举例如下：

再以河南省浚县法院的判决示例：

需要特别说明的：像这类的判决是极少的，相当部分法院，即使原被告确实分居多年，也不会一次判离，令人费解。

可见，被拐卖妇女真的能够逃脱枷锁，敢于面对曾经的噩梦向法院主张权利，要求割席时，能够一次性得到支持的，是极少数，即使支持了，也多与“拐卖”与否并无关系。

除了结果的凄惨之外，我做了进一步的检索，发现被拐卖妇女的“婚姻生活”具有以下几个相对共性的特征：

1、面临长期的家庭暴力

这655个判决中，如果再以“殴打”为关键词进行检索，会发现655个原告中至少有115人主张其被不愿离婚的“丈夫”殴打过，占比接近20%，但又由于没有相应证据，难以“家庭暴力”为由支持其离婚诉请。

如果从个例入手，更能看出这些被拐卖女子的凄惨生活：

这是山东利津县的周某

这是河北唐县的韦某

这是福建南平的谢某

对被拐卖/收买的妇女生理和心理上进行控制、侮辱、殴打，常见于刑事犯罪中，其实也常见于所谓的“婚姻”中。

2、极快地生育子女，且多为2人以上

比如四川省开江县的何某，89年被拐卖，90年就生女，94年再生子：

再如安徽省庐江县的王某，05年下旬被拐卖，07年上旬即生女，08年9月

“传宗接代”本就是那些收买妇女的老单身汉们的核心诉求，在这样的诉求之下，花费几千上万收买女子后，女子便即刻沦为了生育工具，毫无自由可言，更无情爱可谈，甚有强奸之嫌。

在检索上述案例的时候，一开始是愤怒，可随之而来的接连不断的叹息。

因为我发现：

这并不是“丰县”特有的判决，也不是某个法官或法院故意的偏袒，这是一种制度下的恶果，与你是被拐卖的妇女与否，都无瓜葛。

你的凄惨、你的黑暗，也仅仅停留在你自己的人生当中，与他人无涉。

这是我所哀叹的。

上述的三类判决，都是有着法律依据的，根据当时的《婚姻法》及现行的《民法典》，如诉请离婚的，能够一次性得到支持的基本为：

（一）重婚或有配偶者与他人同居的；

（二）实施家庭暴力或虐待、遗弃家庭成员；

（三）有赌博、吸毒等恶习屡教不改的；

（四）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二年的。

而上述任何理由，也需要有相关证据予以支持，但这对于被拐卖妇女，人生地不熟、人身自由或多或少又受到限制、大多文化素养不高，显然是“海市蜃楼”。

并不是法院要帮助收买妇女，也不是法官要姑息犯罪，这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带来的“离婚不自由”是制度之“恶”。

不过，在现有框架下，是否可以扩大适用“其他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的情形”这一兜底条款？是否可以适度放宽对于“胁迫婚姻”的适用范围和时限的解释？是否可以完善被拐卖妇女相关离婚纠纷所产生的民刑交叉程序？

防范拐卖妇女、拯救被拐妇女是立法、司法、执法的全方位工作。

非朝夕可至，但要日夜思量。

有人会说，这是性别失调后导致的恶果，非制度或执行所能解决的。

可笑的是，性别失调前被抹去的是女婴，性别失调后被拐走的是女孩，女孩被拐走后难道还要再多生女孩？

原因或是原因，但从不是正当化的理由。

真正正当的，是每个女孩都可以放心地在街头巷口走走，不用担心铁链与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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